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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表之木老银杏(下)
————中华人文古树系列之十八

作者:梁 衡 来源:《新湘评论》2018年第11期 发布日期:2019年08月22日 04时31分24秒 编辑:redcloud

 

  (上接第9期)

 

  

 

  一般老树上附载的故事多是些狐精鬼怪、八卦传奇,而这棵老银杏却是在实实在在地说当时的身边事,从公元前一直说到20世纪。它讲的第三个故事,是陈毅怎样在树下“捉放曹”,惩治背信弃义的奸猾之徒。

 

  人心难免有一念之变,但来回反复便为不义。正当民族危亡之时,有一个人忘恩负义,叛来变去,五次倒戈,实为史上之罕见。此人名郝鹏举,本为冯玉祥的旧部,他从传令兵干起,一直升到少将旅长。1924年春,冯送他到苏联深造。不想郝回国之时正赶上蒋、冯、阎大战,冯军失利,郝立即背叛了恩重如山的老首长投向蒋介石。这是他第一次倒戈。

 

  1940年3月,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伪国民政府。郝觉自己不是黄埔系,不受蒋重用,又去投靠汪伪政府,任伪“淮海省”省长。他一下网罗了4个军、7万多人的汉奸兵力,表示对日本“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这是他的第二次倒戈。

 

  1944年11月10日汪精卫病死,日本败势已现,郝鹏举又给蒋介石写信“效忠”,愿为反共马前卒,又由一个汉奸成为了“国军”的高级将领。这是他的第三次倒戈。

 

  但蒋介石很有心计,他把郝的部队放在我鲁南解放区前线。欲借刀杀人。郝前面是士气旺盛的新四军,后面是装备精良的国军,他这个杂牌军随时会被吞噬。郝又设法托人与新四军前线最高指挥陈毅取得联系,希望投诚共产党。

 

  在这国共决战的关键时刻,如能促成万人倒戈是件了不起的大事。陈毅说“历史上国民党军队起义到我们这边来,比较大的有两次,第一次是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四日赵博生、董振堂领导的宁都起义,大约一万多人;第二次是高树勋在邯郸的起义,也是一万多人。这次郝鹏举起义的人数最多,他自称两万人,我看至少也有一万七八千。”所以中央对争取郝部极为重视。郝在苏联学习时有一同学名师哲,当时正在毛泽东身边工作。郝就给师连写三封信。毛泽东亲自出马,直接以师哲的名义给郝连回了三信。可惜我们现在无法看到这三封信的原件,但以毛的文章笔力,估计像史上的那封“最佳劝降书”,庾信的《与陈伯之书》一样,情理并用,是深深地打动了这个投机分子的。他慷慨地表示愿投向人民,“我们在思想上,行动上,要完全和人民的利害配合起来,当着人民要我们流汗,我们就流汗,人民要我们流血,我们就流血。”这是郝的第四次倒戈。

 

  郝鹏举起义后,给毛泽东发去致敬电,中央也回了贺电。他又拜见了陈毅,请求派人帮助他改造部队。陈毅让郝军开进莒县休整,并数次与郝鹏举交谈。陈知道郝是读过书、留过学的人,对他也很尊重。便邀他同游浮来山,在老银杏树下,历数盛衰兴亡往事,借古论今,晓以大义。郝鹏举听得激动,面对古树残碑,也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并指银杏为誓,愿效当年鲁莒两国树下结盟,与共产党永结同心。郝知道陈毅是诗人,又吟诗一首,以表忠心,同时也为求陈毅唱和:“策马浮来展大荒,齐桓刘勰两茫茫。千年银杏应知我,一片忠心照夕阳。”二人在树下畅谈,那老银杏忽听郝直呼它的名字,并引为知己,如梦中惊醒,不由浑身一个寒噤,树叶纷纷抖落。心想,三千年来我在此阅人无数,这树下过往的人不知有多少都是口是心非。对你还要静观细察。陈毅当时虽没有和诗,也着实鼓励了他一番。事情至此,应该已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不想1946年后半年国民党军队开始向解放区大举进攻,郝错判形势,又暗生叛心。这年6月,郝鹏举向陈毅提出要到前线去“打蒋介石”,陈毅便知他有投蒋的企图。陈毅劝他三思后行。郝部仍坚持离莒南下,暗中向国军靠近。陈毅也做好了郝部有变的准备。他对郝说,我们有过君子协定的,来则欢迎,去则欢送。但有一条,你必须将我们派去的同志安全地交还我们,我们还是朋友。1947年1月26日,郝鹏举召集营以上军官开会,下达命令,重新投靠了蒋介石。作为投蒋的礼物,郝连夜抓捕我工作人员,包括将他当年在苏联的老同学、陈毅派去的政委及家属全部捕杀。这是郝的第五次倒戈。

 

  陈毅闻讯深为震惊,他没料到郝鹏举竟这样丧尽良心,迅即发起攻击,将郝部全歼,活捉了郝鹏举。毛泽东随即发电:“庆祝你们歼灭郝部及俘虏郝逆之大胜利,有功将士予以嘉奖。”

 

  郝鹏举就擒后要求见陈毅。陈说:我对于你要拖走部队是料定了的,但竟敢捕杀我派去的联络人员,则大出我意料。人之无良心竟到了这种地步!你上次刚投诚时向我求诗,现在可以回你一首:“教尔作人不作人,教尔不苟竟狗苟。而今俯首尔就擒,仍自教尔分人狗。”从诗意看,还是要改造这个战犯的。但不久国民党重兵来袭,郝作为战俘随我军转移。路上过一河时敌机轰炸,郝又趁乱逃跑,我押解战士抬手举枪,郝扑通倒地,一嘴啃在泥滩里,连同他一生的耻辱,永远被钉在这古老莒国的田野上。山上的老银杏远远听见枪响,长叹一声:事不过三,郝鹏举已经五次倒戈,天理难容了。说什么“千年银杏应知我”,当时我就知你心不善,果然今天有此恶报。

 

  

 

  中华文明五千年,有说不完的故事。可以读正史如《左传》《史记》,可以读小说如《三国演义》。也可以听人说书。但我们还有另一种方式,就是去读一棵活着的老树。每次来浮来山,我总要抽一点时间,静静地依偎在这棵老银杏树下,仰望它遮天蔽日的枝叶,抚摸着它青筋暴突的树身,或秋叶飘零,斜风细雨,或月上枝头,河汉茫茫,屏气凝神地听老树胸中发出的历史回声,叫人如醉如痴,回肠荡气。历史这个东西很有意思,像一条地下河流,时隐时现。有时候丢了,就到书上去找,正史上没有,还可找野史;有时丢了,就到地下去找,专门有一行叫考古;有时丢了,还可到树上去找,树上有一部中国史。因为连我们人类自己都是从树上走下来的。那古树上下,总会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事过留痕。

 

  我总觉得,树与人是平等的,它和我们一起创造历史,记录历史。所不同的是,它远比我们长寿,在文字、文物之外可以为我们存留一部活的人文史。像这棵老银杏,能在三千时间的跨度内,活生生地为我们展示一幕幕的善恶人生,复杂人性,全球范围也不多见。莒县在春秋时名莒国,它立国800年,在正史上留下的痕迹并不太多。但是,国不怕小,有树则灵;史不怕绝,树在则存。一树可以传国,可以记史,可以延续国脉。莒国在公元前343年被齐国灭掉,所幸有这棵老银杏在,至今还用它那3000年前的鲜活根系,输送着古代文明的新鲜乳汁。听说当地发展旅游正在恢复莒国古城,最好的坐标就是这棵春秋老银杏。

 

  国外当然有古树,但没有我们中华民族这样完整的不断线的历史可记;国内某一个地区当然也有完整的人文历史,但要找一棵足够长寿的树静候一旁,不讳不藏,不漏不欺,直书国史,也不容易。其他长寿树也是有的,如松、柏、槐就是。但松多藏于丛山峻岭,避世自养,不问烟火;柏多在庙宇陵园之中,记些神鬼之事;槐则立于村头路旁,耳中多是些爱情男女。只有银杏,长寿古老,号称树中化石。它生于民间,长于庙堂,身挺如旗,叶灿若金,华贵巍峨,飘飘云端。这是一种天生的记功树、荣辱榜,是林中之华表,树中之《史记》。是典型的“人文古树”,几乎就是中华民族的图腾。在春秋战国的无数个国家中,这莒国本是一个湮灭已久的小国,而山上的一株老树却能始终自尽义务,替它的邻居齐鲁大国,替整个春秋战国,保存着一段远去的历史,这是我们应该向它致敬的。

 

  赞曰:

  大哉银杏,华表之木。雄枝接天,盘根通古。叶灿如金,果垂银珠。天眼长开,俯察万物。善恶有报,以身直书。民族图腾,国之谤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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