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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物】没有艺术这回事,只有艺术家

作者:王维强 来源:《新湘评论》2009年第02期 发布日期:2019年02月26日 12时05分49秒 编辑:redcloud

  

 

  黄永玉 1924年出生于湖南省凤凰县,土家族人。少年时候就以出色的木刻作品蜚声画坛,被誉为“中国三神童之一”。16岁开始以绘画及木刻谋生。曾任瓷场小工、小学教员、中学教员、剧团见习美术队员、报社编辑、电影编辑及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永玉六记》、《吴世茫论坛》、《太阳下的风景》、《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等书

 

  “游侠”奇遇弘一法师

 

  黄永玉嗜烟,尤其对烟斗情有独钟。无论是挥毫题字,泼墨作画,还是登台演讲,或是闲庭信步,他的烟斗总是须臾不离手。黄老夫人梅溪阿姨曾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永玉为文,朋友担心影响他画画。我想起他讲的一个故事:甲乙二信徒酷爱吸烟。甲问神父:‘我祈祷的时候吸烟行不行呢?’神父说:‘那怎么行!’乙问神父:‘我走路时想到上帝,吃饭时想到上帝,吸烟时想到上帝,可不可以呢?’神父说:‘当然可以!’永玉和乙信徒一样,抽着烟斗向我们走过来了。”也许这总在他身侧飘绕着的缕缕青烟,也是他灵感与睿智的来源吧!

 

  年逾八旬的黄老,才思敏捷,感情饱满细腻,语言幽默辛辣,且耳聪目明,身康体健。几年前我去看望老人家,老人刚刚打完拳,手拿毛巾在擦汗。黄老有极好的技击的基础,抽空会在耳房的沙袋上打上若干次。吊起的沙袋重几十斤,老人家出拳迅猛有力。他说:“打拳有几十年历史了,这一套拳法还是姑公教授的(黄永玉的姑公即大文学家沈从文的父亲)。”黄永玉小的时候姑公非常喜欢他。姑公为他表演关公耍大刀,双手平举被他玩蚀了把柄的石锁。一边还“嗷嗷”地呼叫着。教他把式,出拳的秘诀,像“海底偷桃”要如何防人家的“上手”之类。少年黄永玉整日和姑公泡在一起,练拳,举石锁,练就了一身好功夫。12岁那年,黄永玉独身一人离开了故乡湘西凤凰,从此这位土家族汉子就开始了游侠式的生活……

 

  倚仗着健壮的身体和一身过人的好功夫,他在追求艺术的同时,行侠仗义,广交天下朋友。在福建泉州,他结交了学木刻的两位穷朋友。不久,两位朋友都惨遭保长的迫害:一位的老婆被保长凌辱了,一位被抓了壮丁。黄永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连夜干掉了保长,替朋友报了仇,此后又浪迹天涯了。

 

  文化的渊源和自身的素质加之良好的天赋对黄老的艺术起了决定的作用,而上天赐予他特有的“缘分”更为他的艺术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且不谈他和沈从文、张乐平、齐白石等艺术大家的缘分,单说他和一位出家人的奇遇就让他在其艺术生涯中受益匪浅了。

 

  那是在60多年前的福建,年轻气盛的黄永玉在一座山庙前盛开着的玉兰树上摘花,树下站着一位老和尚问他:“嗳!你摘花干什么呀?”“老子高兴,要摘就摘!”那时的黄永玉未满17岁。“你瞧,它在树上长得好好的……”“老子摘下来也是长得好好的!”“你已经来了两次了。”“是的,老子还要来第3次。”“你下来,小心点,听你讲话不像是泉州人。”口里咬着花枝,黄永玉从树上跳到了地上。“到我房间里坐坐好吗?”老和尚邀请道。

 

  屋内很简陋,是个又老又穷的和尚。“平常你都干什么呢?……”老和尚笑着问他。“老子画画,唔!还会别的,会唱歌,会打拳,会写诗,还会演戏,唱京戏,嗳!还会打枪,打豺狗、野猪、野鸡……”老和尚和少年黄永玉聊了起来,谈美术知识、拉斐尔、达芬奇、米开朗基罗……4天后,老和尚侧身躺在破旧的木床上,如平常睡觉姿态一般,仙逝了。他给黄永玉留下了一幅书法条幅:“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世人得离苦。”这位老和尚就是弘一法师李叔同,一代宗师去了,留下黄永玉在庙里号啕大哭……

 

  故乡是他最爱的题材

 

  有人说,世界上有3个湘西:一个在地球上,一个在沈从文的笔下,而第3个则在黄永玉的画里。12岁便离开家乡湘西凤凰漂泊在外的黄永玉每时每刻都在思念着他的故乡。“一个士兵,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回到故乡。凤凰永远是凤凰人的故乡,不管他走了多远,看过多少地方的云,走过多少地方的桥,喝过多少地方的水,爱过多少地方的人,他们的根依然在这座美丽的小城。大多数的凤凰人,似乎都不愿意离开这座小城,即使离开了,他们的根仍在此。千年万年之后,他们的魂,依然飘在这座小城的老街上。”小的时候,黄永玉喜欢在青石板小巷里游逛。最爱去的是边街,那里有着各式各样身怀绝技的民间艺人。儿时的印象中,有一位姓侯的风筝画得最漂亮,吸引着他,在人家门口看,一看就是大半天。雕菩萨的铺子也是他常去的地方,而重阳登高、元宵舞狮、清明上坟、红白喜事,这些民俗更让童年的黄永玉体味到了后来在世界上的任何国家都未曾体会到的如此完整如此鲜活的民间文化。

 

  是啊!一个人怎么会把故乡忘记呢?凭什么把它忘记了呢?……游子是放在天上飘飞的风筝,线的另一端是牢牢牵系着心灵的故乡的一切影子。故乡是黄永玉最爱的题材之一。他一次又一次地画凤凰那些原始古朴而出奇美丽的风景,画那些同在这片土地上依偎的苗族、土家族老人和孩子们。他画斗鸡、赛龙舟,画放鸭,画赶集,还画打架,画挑大粪……画故乡的一切。在漫漫人生的跋涉里,这一幕幕故乡的情景不断闪回在他的记忆里,这些似梦似幻的因因缘缘,在黄永玉的笔下,变成了可亲可感、伸手可触的图画,唤起人们心中对故乡、对童年、对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的真切怀念。

 

  谈及人生,面对事业,面对艺术,如何去做,艺术大师妙语惊人:“人生其实极像是在踢足球,踢足球不只要有几个漂亮的进球,精彩的射门。这就是说,要想在事业上、艺术上取得成绩,做出贡献,要想进球,而且是漂亮地进球(事业上取得成就,艺术上获得成功),就必须打好基本功,这是能进球的根本保证。在拼搏的同时,还要传出几个好球,喂几脚好球,让别人也能进球,这个战术术语叫‘助攻’。更要提防背后踢过来的脚,可不要小看这绊人的一脚,它可能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毁了你的一生。我们不去踢别人,但必须防备被别人踢。人生真有些像踢足球一样。”

 

  人活在芸芸大千世界中,面对名,面对利,难以抵挡。淡泊名利,说得容易,做起来太难了。黄老讲了一个故事:“有些人为了名利为了虚荣挖空了心思。那年在广州参加活动,有人递上张名片,我一看差点乐出声来。名片上写:某某某,某银行分行副行长,括号:本行暂无正行长。还有一次,见一张名片:某某,高级工程师,括号:享受软卧待遇。别光乐,你说名利对人具有多大诱惑力呀!”

 

  黄老一生饱经沧桑,见多识广,爱憎分明,敢恨敢爱。他的处世原则是,我不去欺负别人,别人也休要欺负我。为了不被别人欺负,他成全了自己一副钢筋铁骨,一身好武艺。黄老说:“画画练武的人不少,像李苦禅先生,50年代我们同住大雅宝胡同大院里,常看李先生练功。20多斤的纯钢大刀,被他舞得呼呼生风,看来,画画的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黄永玉在凤凰的家里曾贴着一张有趣的告示,对前来求画者,“当场按件论价,铁价不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纠缠讲价,即时照原价加一倍。再讲价者放恶狗咬之,恶脸恶言相向,驱逐出院。”这绝非是玩笑,多年前在黄老家中,我曾目睹了痛快淋漓的一幕:一位香港商人慕名来找黄老,愿求购一幅画收藏,谈好10万一幅。小气的商人大概是为了省下些银两,突然向黄老提出,他和香港的金庸先生是好朋友,黄老和金庸也是熟人,看在这一切的份上,能否画价再降一些。叼着烟斗的黄老眼皮都没眨一下,“15万!”香港商人傻了,他认为黄老不相信他的这套话,忙掏出手机拨通了金庸先生的电话,如是这般地说了一遍。和黄永玉交往多年的金庸在电话那端早急了:“赶快交钱吧!不然就涨20万了!”黄老鲜明的个性可见一斑!

 

  曾经有好友问黄老,在他那么多专长里,他最喜欢哪个?黄老说,我最喜欢的是文学,第2是雕刻,第3是木刻,第四是绘画。但前3项爱好都全靠绘画养着,因为它们稿费太低了。

 

  几十年来坎坎坷坷,黄老也不免遇上了不少势利小人,他总是泰然处之。10多年前,在北京开政协会议,会议休息,他开车拉相声大师侯宝林一起回京西宾馆住地。路上,侯先生问黄永玉:“近来有没有带学生?”那时,正有个别学生稍有成绩就狂妄自大,不可一世。黄老气愤地说:“不带学生了,把他们奶大,他们却把你的奶头咬掉了!”相声大师接过话茬:“要不怎么现在都换成橡胶奶嘴了呢!”两位大师随即哈哈大笑,烦恼气愤遂被笑声冲得烟消云散了。

 

  真性情笑言“老奸巨猾”

 

  大家喜爱黄老,不仅仅是他的艺术,他的作品,他的言谈话语,他的鲜明性格,他的洒脱气质,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他老人家的真诚。庄子曰:“真者,精诚之至也……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就是这样一位享誉海内外的艺术大师,有时却为平常日子所遇所做的极平常的一点小事而心感内疚耿耿于怀。有一次黄老在巴黎街头写生,却没敢喝一直跪在身后看他作画的一位法国女子递给他的一杯水,他怕水里有“蒙汗药”。而且,当那位女士起身离开向他挥手微笑时,他还伸手摸了摸后裤袋里的钱夹子。回国后,黄老深深地为自己当时的念头和动作感到脸红,慨然作文写道:“我们心底的不信任的基础太多了,辜负了太多的善意!”

 

  80多个春秋一步一步走来,身后留下了许多,血过,泪过,名过,利过,沧桑过,荣辱过,沉浮过,大喜亦大悲过,生过亦死过,于是便进入了一种境界,一种诠释,一种了知,或许是一种大彻大悟。

 

  常挂在黄永玉嘴上的是巴尔蒙特的一句诗:“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而他自己是这样说的:“有生命而无感情是不可能的,我深爱这个世界,包括它的悲苦。”尝遍了人世间酸甜苦辣百味杂陈,最后出来的一个味道是“淡”。所有的味道都尝遍了才知道淡的精彩,才知道淡这个味道在生命中弥足珍贵,所以苏东坡写过一首名诗曰:“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艺术大师黄永玉淡名淡利淡一切,唯有情义不能淡,且重情重义,对于帮助过他的前辈更是没齿难忘。为了怀念,几年前他出版一本书,名为《比我老的老头》,生动细微地记述了张乐平、沈从文、聂绀弩等十几位早年帮助过他的前辈。此书一版再版在读者中引起巨大反响。

 

  前年春天,中国慈善总会为了表彰多年来在慈善事业做出重大贡献的人,授予他“慈善家”称号。在授奖大会上我没有看见被授予“慈善家”的黄永玉老人,这种场合被某些人认为是扬名露脸宣传自己的好时机。而此时黄老却因为多年好友黄苗子夫人郁风大姐的去世而沉浸在深深的怀念之中,根本没有心情去参加颁奖晚会。

 

  曾有幸在黄老家吃过几次饭,一次被家乡凤凰的醇香米酒灌了个红头涨脸。还有一次,餐中,黄老手端一碗,碗中有其家乡自己腌制的小山椒。黄老介绍说,这东西可香了,吃一口想两口,下饭。我问道:“辣不辣?”老爷子从口中取下烟斗,说:“看你从什么角度说这个问题了,耐辣的人认为不辣,不善辣的人会认为它太辣,站的高度、起点不同,立场观点也就大不一样了!”这碗辣椒到底辣不辣,我早已记不得了,但是黄老的这番话我却牢记在心了,够我使一辈子的。

 

  几年前黄老曾写过自我介绍的短文:

 

  “余年过七十,称雄板犟,撕恶霸腰,双眼茫茫,早就歇手;喊号吹哨,顶书过河,气力既衰,自觉下台。残年已到,板烟酽茶不断,不咳嗽,不失眠数十年。嗜啖多加蒜辣之猪大肠、猪脚及带板筋之牛肉,洋藿、苦瓜、蕨菜、浏阳豆豉加猪油渣炒青辣子、豆腐干、霉豆腐、水豆腐无一不爱。

 

  爱喝酒朋友,爱摆龙门阵,爱本地戏,爱好音乐,好书。

 

  讨厌失礼放肆老少,尤其讨厌油皮涎脸登门求画者,逢此辈必带其到险峻乱木山上乱爬,使其累成孙子,口吐白沫说不成话,直到狼狈逃窜,不见踪影。

 

  不喝酒,不听卡拉OK,不打麻将及各类纸牌。不喜欢向屋内及窗外扔垃圾吐痰。此屋亦不让人拍电影及旅游参观。”

 

  读此文者大都忍俊不禁,笑后多少都能品出些滋味来吧。前年,黄老又将一大幅书法作品挂在客厅里,“人活了八十岁了,如果再不承认老奸巨猾就太不谦虚了!”观其洒脱飘逸的字体不禁怦然心动:言出真心,莫过于此了。

 

  贡布里希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艺术这回事,只有艺术家。”黄永玉便是实打实的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了。他承前启后,对时代做出独特之贡献,他属于这个民族,更属于全人类,属于整个地球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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