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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界读山日记

作者:梁衡 来源:《新湘评论》2019年第11期 发布日期:2019年07月29日 10时44分53秒 编辑:redcloud

 

  4月29日 长沙—张家界

 

  上午6时从长沙出发,中午在常德吃饭。晚上到张家界。夜宿金鞭岩宾馆,暮色微合,三面环山,房前略有一片开阔地。

 

 

  4月30日 张家界—黄石寨

 

  晨8时车出发到龙门,开始登山。今天看的景点是黄石寨。进山即在谷中行走,谷底铺有青石板路,倒不很费力,只是走得脚底很疼。最可贵的是这石板路全部藏在密密的冷杉林中,我从未见过这样好这样多的冷杉群落。在路边休息,无论你向左右看,还是向上看,只有密扎扎的直溜溜的树杆,就像谁将无数根筷子插在这里。而杉树顶上枝叶茂密,将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我们就在这样一个阴凉凉湿润的,绿风满谷浸衣袖的环境里一步步地登山。这时其实是看不见什么山的,只有树,只有绿,甚至树也看不清的,只是密密的树杆,像在八卦阵中行走。绿,更多的是一种氛围,一种蕴积,一种感觉。张家界是国家森林公园,这大概就是它本身的含意。

 

  渐登渐高,终于扭过几个“之”字升到半山。这时从树的顶梢和空隙中,看到了山峰。天啊哪里是山,简直是一件人工艺术作品。但艺术品哪有这么大,这样高?什么人又能造得出来呢?当地人和导游总是要附会出许多人性化的故事。其实张家界的好处就是人迹绝少。天下名山佛占尽,一般的山,特别是好山,总少不了庙的,而这方圆百里竟无一座庙,只此一点就证明它是自然的山水,并没有人为的歪曲和污染。陪同的是张家界报社的小卓,我问这里有无庙宇,她说:“哪有庙,有土匪。”说得极妙。湘西曾是有名的土匪窝。

 

  当走到南天门时,迎面是几座独立的山峰。你说像石笋,石塔或者棒槌都行。承德有一个棒槌山,许多人争着去看,但怎么能与这个比呢?使人难以理解,山怎么像树一样是从沟底里长出来的呢!在黄土高原上我们见过那些被洪水切割的沟壑和凑巧留下的土柱、土笋,这好理解,我眼睁睁地见过水是怎样切割、冲击土块、泥沙。但这里是石头啊。张家界的美,就在它的山峰是各自独立、千姿百态的石峰。待登上山腰,钻出杉树林后,你就可以移步换景,一步一步地欣赏了。它所表现的,主要是伟岸、挺拔、奇险,以瘦硬、孤傲、冷峭偏多,偶有片状的,就很薄,侧看轻轻如纸,好像手指一弹,就可弹出一个洞。这是由于几亿年洪水对沙石岩的漫漫冲洗。山石不像北方的太行山,是竖纹,壁立,而是横纹。所以有的峰岩简直是一摞叠着的纸牌,或是一摞叠着的铜钱。这叠摞当然是很随意的,像赌局刚散,人去牌留,随手将牌码在那里。这是从来没见过的景。随着登高,总在想,这山是怎么造出来的。说是南天门,其实哪有门,是一座天然的石拱。我们门下小憩,面对山下一片石笋,笋上点缀着青松,百思不得其解。

 

  登到黄石寨的最高处看山,群峰朝宗。这时你再看就很清楚了。一条莽莽苍苍的大壑,壑沟中许多山峰如驼群赶路,昂起他们的头;又如帆船出海,于烟雾缭绕中,挂满了帆,逶迤而来。这山不管是半腰着树,也不管它状是塔,是柱,是笋,它们的峰顶基本在一条水平线上,像一座没有造完的桥留下的桥墩。想当年,这里是一片石头,广袤千里,如现在的戈壁沙滩,黄土高原。洪水就这样鼓起潮,推起浪,如锯拉刀砍,斧修锉磨,日夜不停地加工,终于寻见一条细缝,然后一个浪头钻进去,轰然一声,啃下一块石头。就这样浩浩荡荡,轰轰烈烈地造山。现在黄河的壶口瀑布不就是这样造成的吗?登黄石寨,你首先感受到的是自然的伟力。但在这样的大破坏,大再造之后,生命又立即去占领它。便是最高处,迎风的硬石头上,也能长出青松来。山顶有一株株探出崖外的卷松,人们争着去拍照。背景是万山如画,峰立如壁,这时你又感到生命对自然的征服或是自然对生命的孕育,这是一曲自然界中自然力与生命力的交响曲。

 

 

  5月1日 张家界—天子山

 

  今天登天子山。

 

  因为昨天登黄石寨,上山八里,下山七里,又走了十二里的金鞭溪,一早起来,所有的人都腿疼腰僵得难以挪步。但是对大部分人来讲,来张家界也许此生就这一次,所以众人还是鼓劲再登高峰。

 

  天子山在登山途中没有什么好看的。直到登上山顶之后,看群峰隐现于雾霭霞光之中,千变万化,极为壮观。下山后走十里沟壑,群峰如画,名“十里画廊”。可惜路被洪水冲断,满沟卵石,留神脚下,常要分心。我又一次看到了,山就是这样被水冲造成的。山水、山水,现在看到的无水之山,其实是许多年前水的加工;有水之山则是水正在对山进行加工。不知万年之后张家界的山又会是什么样子。

 

 

  5月2日 张家界—黄龙洞

 

  上午看黄龙洞。因为在国内看过很多的溶洞,开始我真觉此洞意思不大,进去后才深感有必要一看。最大的特点是大。洞之高大,不可测,要用船进入。机船开十五分钟进去,然后步行爬坡,七上八下不知何往。最奇的是中央大厅有无数石笋,有一根细如银针,快要长到洞顶。而顶上有两处,如天花板漏水,撒下细细的瀑布。可见有河就在我们的头上经过。本来连爬了两天的山,已经累得谈山色变,今天主人说好是再不会让大家爬山的,未想却在洞里爬上爬下,我们说这是明爬变成了暗爬。没有想到,水在外面造山,形成河,又到地下穿行,再切出洞内的山。洞里河山,风光无限。

 

  在张家界我们读的是自然,读到了什么呢?是自然力——水、风、雷电与火;是生命之力——林木、草苔、动物与人;还有无尽的时间,它们合作完成了一幅杰作。现代的画家,先是用线条、颜料来表现思想,后来不能满足在平面上施展。就用木刻,用石雕,用铜塑,去占领空间。当艺术家正这样一步步探索时,不知道大自然已经在这里创作了亿万年,而且用的原料是如此之多,空间如此之大。

 

  与其说我们从平地进洞,还不如说是到洞里去看山。因为我们下到洞底时,又开始绕着石笋,石柱上上下下地爬山了。当我面对六米高的“神针”石柱,看着天花板上簌簌而下的雨丝瀑布时,我想到了雁荡山的大小龙湫,庐山瀑布。在地上水聚水散,水流水渗,本是极自然的。但想不到这水竟偷偷地溜进地下来,竟又造出这样大的一个世界。自然艺术伸到地壳里来,从从容容地进行着它的创作。这有点像鼻烟壶的画家,不满足于在壶的玻璃外作画,到壶里面去反手用笔作画,别出一种效果。世上没有神,没有上帝,可是我们要求解这自然之谜,只能先假设一个神,一个上帝。正像解方程式,先假设一个未知数一样。直到现在这个方程也还在求解的过程中。我们只能说是鬼斧神工,上帝之手。地球是上帝手里绣着的一个绣球,他一针一线地绣;又如雕琢的一个烟斗,一刀一刀地刻。我们看人工的艺术品,比如云岗石窟,造了40年,乐山大佛造了90年,惊异于那一代人、二代人、几十代人的功力。但比起这件亿万年的艺术品,人们怎么能不惊羡自然的耐心与执着呢?达摩修道面壁八年,不知他于沉沉黑暗中怎样寻觅一线光明。一切有志于悟道的艺术家,都可以在这里得到启发。

 

 

  5月3日 张家界—天子峰

 

  今天登上天子山峰顶看后山,群峰簇拥,如士兵列队。岩壁线与面相互变幻,如油画国画两种画法并用。群峰尽情地舒展开去,于云雾光影之中。忽一石之突,如油画之甩出一块颜料,那云烟缭绕,又如写意国画的随意一抹了,真感叹于人力的微小、笨拙。

 

  山是要当作画来读的。要是把山局限于像什么,就如外行看画,“画得很像”便觉是好。我在南天门,正欣赏那一柱天南时,一回头,后面之山是一幅美女出浴图,侧坐水边,低头抚水。急往前走几步又不像了。像与不像全在你的联想。能调动起你平常储存的艺术形象,这便是审美,便是自然这位作者与你这个读者的交流。不识古文不能读唐宋,没有艺术修养的人不能读山水,或者读不深,读不出味。这就是为什么这里祖辈居住着山民,却非要等到让外面的人来发现这山水,特别要让艺术家来发现,让吴冠中、黄永玉、陈复礼来发现,他们是能够读懂山的人。我在写泰山时说,许多读懂泰山的人,感受到他的浩然之气,下山后成就了他们的大业。这张家界每天约有20万人上山,有没有下山后成就其文业、艺业、政业的呢?沿途我就看见四五个持速写本,于路边挥汗读山的人。

 

  (本文系作者1994年5月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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