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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美文采

作者:王跃文 来源:《新湘评论》2020年第3期 发布日期:2020年02月04日 02时19分59秒 编辑:redcloud

 

  中国远古文章之道,文史哲水乳交融。有西方人不谙中国文脉,只把孔子看作世俗智者而非哲学家。《论语》里的哲学,不在条分缕析,在乎行坐言谈。《论语·子罕篇》记载孔子在达巷的故事,短短数语间,文史哲兼备其中。孔子领着众弟子游学到了达巷,当地人说:“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达巷人觉得孔子学问太渊博了,却看不出到底什么技艺才是他的专长。孔子听了,回头望着弟子笑道:我有什么专长呢?我很会驾车吗?我很会射箭吗?我驾车还是很擅长的!孔子说自己只会驾车,实在是风趣诙谐,先生深知学问博与专之关系。此即哲学。所载之事当是确凿,史家可征为信史。此即史学。《论语》的哲与史且不说罢,其文学笔法亦是大可师承的典范。达巷一幕,疏简的白描,对孔子的幽默、谦虚和自嘲作了生动刻画,达巷人夸赞孔子的场面和氛围也跃然纸上。

 

  孔子很会驾车,这是必然。儒者六艺,御列其四。但平时替孔子驾车的,多是弟子樊迟。似乎人如其名,樊迟颇有些“迟”,有些“蠢萌蠢萌”的。他替老师驾车时,孔子也许正同颜回,或者子贡,或者曾点,相对论道。樊迟听着,却常问些可爱的问题。《论语·为政篇》记载一件趣事:孟懿子问什么是孝,孔子说无违。樊迟驾着车,孔子告诉他:“刚才孟懿子问我什么是孝,我说无违。”樊迟听了,一头雾水,问:“何谓也?”孔子说:“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孔子讲“孝”即是“无违”,孟懿子听了就懂了,同学颜回他们更懂得快些,孔子便点到为止,樊迟的反射弧却有些长。又有一次,樊迟问孔子什么是仁,什么是智。老师告诉他,仁者爱人,智者知人。樊迟似乎听懂了什么是仁,却没弄清什么是智。孔子诲人不倦,教以智慧的用人之道:“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听了越发糊涂了,却不敢再问老师,出门把老师的话说给子夏听了,又是问道:“何谓也?”子夏很有耐心,列了舜举皋陶、汤举伊尹的例子,告诉他举仁贤则可避不仁,这就是智。只是不知道,樊迟这回是否听懂了。两句“何谓也”,樊迟的形象就鲜明了。

 

  樊迟最憨的事是想当农夫,把老师弄得很不开心。《论语·子路篇》里,樊迟请学稼,孔子说:“吾不如老农!”樊迟请学为圃,孔子说:“吾不如老圃!”孔子不怎么发脾气的,这回真的不高兴了。樊迟碰一鼻子灰走了,孔子还在生气,说:“真是没有志向啊,樊迟!你把礼、信、义都学好了,老百姓就会敬重你、服从你、真心拥护你,四面八方的老百姓都会背着孩子投奔你,哪用你自己去种庄稼?”孔子要培养经国济世之才,而不是只会种地的农民。《论语》作为对话体和语录体,人物出场不循故事逻辑,但他们露面几次就有形有神了。樊迟如此,颜回、子贡、曾点、子路、子夏,诸弟子莫不如此。

 

  依《毛诗序》之论,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此即是诗。推而演之,文学大抵以传情为上。读《论语》,常叫人动情,皆因其文学魅力。倘遇孺子可教,比如子贡和子夏,孔子必拊掌叹曰:“始可与言诗已矣!”此句一出,则孔子笑貌可掬,欣喜可知。孔子很关爱弟子,颜回是先生最喜欢的。孔子对这位爱徒的贤德极为赞赏,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几乎是一咏三叹了。颜回敏而好学,孔子又感叹:“太难得了!我只见他不断进步,不见他有过停止啊!”孔子并不掩饰自己对颜回的偏爱,他问子贡:“你同颜回相比,谁出色些?”子贡说:“我怎么能跟颜回比?颜回闻一以知十,我闻一以知二。”孔子说:“你的确比不上他,我同意你自己的说法。”一日,孔子同门人被困于匡,颜回最后才逃出来。孔子既惊惧,又欢喜,说:“我以为你被他们杀死了!”颜回说:“子在,回何敢死?”颜回奉师情深,一语写尽。可惜天妒英才,颜回早早地去世了。孔子悲痛欲绝,擂胸哭喊:“噫!天丧予!天丧予!”多年之后,鲁哀公问孔子:“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回答说:“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季康氏也问孔子:“弟子孰为好学?”孔子也回答说:“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孔子到老都未能从颜回之死的悲痛中走出来。

 

  《论语》宏旨,在于论道。倘要论道不干巴,必借助文学笔法。《论语·颜渊篇》载:季康氏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孔子劝季康氏行仁政,话已讲得很明白了,但仍怕道理没讲透彻,便拿风和草打比方,用文学手法再讲一遍。孔门诸弟子中,才干最强者当属子贡,既能相国,又善货殖。于是,鲁国司马叔孙武叔在朝堂上公开说:“子贡贤于仲尼。”子贡听说了这些话,便替老师辩护:“拿房子的围墙来打比方吧,我家的围墙仅仅齐肩高,我家里有几件好东西,你们一眼就看见了。我老师家的围墙有数仞之高,你若找不到大门走进去,就看不见里面宗庙的堂皇和众多房屋的富丽。可惜能找得着我老师家门径的人太少了,司马叔孙武叔说那些话也就不是很自然的吗?”子贡怕道理讲不生动,用的也是文学手法。

 

  子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论语》皇皇,江河万古,文采斐然,亦其因也。

 

  (作者系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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