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见思蒙

去思蒙，须坐船去。

最好是乌篷船，用竹篙撑或用桨划。人不必多，三五好友即可。从县城的西湖码头出发，便会路过“鹰渚迴波”“芦潭渔唱”等景点。这些都是古溆浦的旧景，已很难辨认出原貌。但残存那么点意思，也能撩拨你的情怀，去遥感前人的风雅。

经护邑塔，得停一停，等等流水和思绪。护邑塔建在一座叫丫髻的山上，这名字很有意思，让人想起女孩临江梳妆的样子。此塔始建于元末明初，历经劫数，几毁几建。我们只能从古人的吟诵里，窥见它旧时的样貌与神采。“护邑之山何蜿蜒，护邑之水清且涟。山水清妙超屈儃，谁将一柱擎青天。”清人郭远丰的句子，颇得其气韵。

到了思蒙，不必急着下船去桃源洞天探幽，去三闾滩怀古，去新修的风雨桥打卡。可把船停在江心，以桃源洞天至五佛山之间的水域为宜。这段水域舒缓、开阔、澄明，两岸景致连绵，包罗万千气象。你什么也不用做，且站在船头听风，想人，等烟雨。

江风是湿润的，带着水的气息，有点腥味和清新味。这味道让我想起水藻的柔曼，鱼的肥美，以及两岸草木的茂盛。风从耳畔拂过，像一种抚摸，迎面而来，像一个拥抱，热情温和。风发出猎猎的声响，仿佛远道而来，经历了万水千山的奔波。风的诉说，我是爱听的。北风的凛冽，西风的苍凉，南风的热情奔放，东风的温暖。不同的风里，听出不同的人生况味。船在风中会有些摇晃，这时，你需双脚叉开，抓紧船板，稳稳站住。还要有一颗等闲之心，泰然面对。在人生的风浪里，又何尝不是如此。

想一个人，来自遥远的楚国。一个逐臣，一身奇服，一颗赤诚的丹心。辞郢都，下沅江，朝发枉渚，夕宿辰阳。进入溆浦，他彷徨了。这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地方。林深杳冥兮，山峻高蔽日，霰雪纷纷，云雨霏霏。溆浦有幸，收留了他的放逐。他在这里遇到了香草、美人、山鬼。他仰首问天，太息掩涕，以奇崛之笔，写下瑰丽辞章。这片土地也因此有了深厚的文化底蕴，浸润着浓郁的忧患意识。“溆浦最悲骚客赋，凭君一为访幽源。”屈子与溆浦彼此抚慰，相互成就，结下千古奇缘。他应该是在思蒙下了船的，不然怎会有三闾滩这一胜迹。我更愿意叫它屈子行吟处，或许，涉江就是他在这里一步一句行吟出来的。一个独醒的人，孤独入骨。可以想象，他当时多么悲情而绝望。而今，三闾滩头芳草萋萋，有一片茂密的白杨林，树身修长，不枝不蔓，颇具几分先生的气质与风骨。我总心存幻想，期望能与他在此相遇，哪怕只是灵魂的刹那感应。可叹我太过平凡，始终未能如愿。

两千多年后，一个叫九儿的女孩从此出发，历经时代的风雨洗礼，成了不朽的向警予。他们应该有过时空对话，灵魂交流。同是背负忧患、身怀理想、奔赴国难，他们的生命有一种伟大的相似。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警予精神，日月同光。此刻，我再一次想起他们，思绪如江水之悠悠，丹峰之起伏。

等一场烟雨，需要耐心。美好的东西，总是要等的，好雨也一样。雨从远山而来。你初以为是云是雾，飘到头顶，才恬然觉察。“沾衣欲湿杏花雨”，不一会儿，前后左右都一片朦胧了。有人说，思蒙要在雨里看，才知其韵其味。我完全赞同。雨把一切都虚化了，若有似无，说无还有，宛如一个谜题。何况，思蒙的山，有霞的绮丽；思蒙的水，有玉的圆润。这样的山水组合，堪称绝版。再挂上雨的珠帘，烟的薄纱，便如雾里看花，美得难以自弃，美得无法收场。而五佛山仿若披了袈裟，真的立地成佛了。

船在江上，人在船上。有风可听，有雨可沐，有人可想，是人生雅事，亦是思蒙漫游的绝妙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