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的凝望

这些日子,我总想起外公。想起外公坐在老屋前那把竹椅上的样子——微微佝偻的背,花白的头发在风中轻颤,还有下颌处那道格外显眼的深棕色疤痕。他常常一个人坐着,嘴里叼着烟,手握拐杖,久久地望着远处的十九峰山。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不懂他为何总是发呆。我调皮地缠着他给我讲故事,他便轻轻摸摸我的头,目光却不曾从远山移开。后来我慢慢才明白,他凝望的远山,是他回不去的青春,是永远留在异国的战友,是一段融入骨血的记忆。
1952年9月,22岁的外公响应“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踏上了奔赴朝鲜的列车。夜色中的鸭绿江,成了外公此后记忆深处的画面。他曾在一次酒后说起:“江对面一片火海,天上的照明弹把黑夜照得像白天,地上的炮火又把白天变成了地狱。”
十字架山战役成为外公一生最惨烈的记忆。1953年6月,朝鲜停战谈判进入关键阶段,美韩联军在金城地区部署了十字架山等制高点,对我军形成楔形包围态势。我军决定拔除十字架山这颗“钉子”,但十字架山工事坚固,战斗异常激烈,牺牲了很多战士。外公被指定为代理排长,继续与敌人抢夺阵地。顶着雨点般落下的炮弹冲锋时,一枚弹片击穿了外公的肩膀和下颌,鲜血浸透了军装,外公顿时失去了意识……英勇的志愿军面对敌人的炮火毫不畏惧,仅用一个半小时就攻占了敌军号称的“模范阵地”。一个月后,金城战役大捷,《朝鲜停战协定》签署。
战场的硝烟渐渐消逝,从战地医院抢救过来的外公先后转到上海、北京医院治疗。虽然医生们竭尽全力,但他的整个下颌骨已被弹片击碎,只能安装全口假牙。1955年9月,外公痊愈后转业回家,被安置在石门县新关镇供销社工作,享受二等甲级残废军人待遇。1970年石门县筹建氮肥厂,外公因做事坚持原则,被选派担任物资采购员。这个岗位看似普通,却关系到全厂的生产命脉。厂里的老同事还记得,外公有个厚厚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一笔采购物资的来龙去脉。有人说他死脑筋,他却说:“我不把自己手头的事做好,怎么对得起牺牲的战友们?”在外公的言传身教下,他的4个子女都做到了克勤克俭、任劳任怨。过去,总觉得外公太过沉默严肃,如今才懂得,那不是冷漠,而是经历过生死之后特有的沉静;那不是古板,而是对生命价值的深刻理解。
历史如果不能昭示未来,那不过就是一堆陈年旧事。每一个普通人的历史,汇聚成了整个国家的历史;每一个平凡生命的付出,筑就了我们坚韧不屈的民族脊梁。今天,世界局势依然复杂严峻,面对种种挑战,我们回忆那场惊天动地的战争,回味能战方能言和、自强始得尊严的启示,或许具有强效清醒剂的作用。
今年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5周年,是外公离世的第20年。我怀念外公,不仅因为他是我的亲人,更因为外公那代人的精神依然熠熠生辉。我终于明白,外公生前久久凝望的不是远山,是我们后辈,是他们用鲜血浇灌的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民。而我们最好的怀念,就是活成他们期望的模样——在平凡中坚守,在时代中担当,让那跨越时空的精神之火,在我们的生命里继续燃烧。
- 新湘导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