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
中共湖南省委《新湘评论》杂志社主办

村里要修村志

作者:邓建华 来源:2022年第3期 发布日期:2022年02月07日 09时59分26秒 编辑:陈家琦


快过年了,村里打电话来,说是要趁大过年,大家都回家了,赶紧将要修的村志完善一下。村里说你父亲是做过村书记多年的,应该给他写个小传。我知道,村里今非昔比,路通了,灯亮了,水清了,人富了,该整理文化了。多好的事啊。不过,说到我的父亲,我蒙了,资料,我哪里有啊?

我就拼命找,终于找到我父亲的身份证和一页遗书。父亲1937年出生的,活到现在,也不算太长寿。我经常说他不值,但他觉得值。在这一页遗书里,父亲表达了满足。父亲满足的理由之一是,他终于照顾好了祖母,让祖母安详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站。虎一样性格的父亲,在他老娘面前永远是猫一样温顺,对他的母亲听之任之。尤其是最后的十多年里,他再忙,也要陪我的祖母说说话。祖母耳朵不好,他就嘶哑着嗓门大声喊叫。从来不做小事的他,竟能够不厌其烦给祖母倒马桶。贵州伯父寄回的钱,他一分一角悉数交给祖母。再穷,家里也要备酒,每餐倒一杯白酒,孝敬他爱喝点小酒的老娘。当96岁的祖母油尽灯枯时,靠种点作物喂点猪赚点小钱的父亲,硬是将祖母热热闹闹送上山。上十里,下十里,他在做崽的分上,说得起话。

在遗书里,他说:“十七岁结婚,二十岁为人之父,在极为困难时与妻一道,共建一个完美之家。三男二女,虽疾病交加,仍无夭折。迄今发展“内九外六”之家,个个人品端正,无残疾病人,农、工、商、学各业有人。”从来不喜欢奉承晚辈的父亲,最后也写道:“外有农民企业家,内有文学创作家,更为增辉添色。”当时我这个文学创作家还名不副实,就因为那时有一本使用内部准印证出的资料本,里面收集了我在报刊连载过的系列小说。父亲住院期间,要我带过去的,同室病友争相传看,引发众多溢美之词,为病床上的父亲带来了荣光,父亲心中就留出了一个作家位置给我。后来,我天使神助式地出版了长篇小说《床前明月》《乡村候鸟》等十多部著作,把一个个作品发表在《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北京文学》《少年文艺》《湖南文学》等刊物,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甚至敢去申报国家一级作家。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料想的,莫不真的有一双眼在观照着我?

文学,其实也始终是父亲的一场梦。他一直爱读小说,也写过诗。《茯林也有拖拉机》,是他当民兵营长时写的代表作。许多经他以口相传的故事,慢慢被我的文笔打磨成我的小说元素,如我的长篇小说里的许多民间故事就是听他说的。我甚至还将他讲的故事写成民间文学作品,发到了望城县志和湖南省民间故事集成。可惜的是,我无力劝说我的父亲,以一种平和的心态,淡然整理他脑海中的众多的民间故事,或者梳理他特有的人生经验。要是他能够留下几本哪怕是杂乱无章的记录本,我都会慢慢为之编撰成册。

晚年的父亲依然喝烈酒,依然骂看不惯的人和事。他好强,拼命养护着他的橘园和竹林,以为这些橘树和竹笋给他晚年带来的小钱,比崽的供奉更靠得住。

他就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我想到将他和水稻的命运结合起来写一本诗集,叫《水稻的一生》,既为水稻写传,也为一个和水稻一样平凡和历尽艰难的人写传。他是一个伺候水稻终生的人,他是一个为水稻而生的人,他却得了食管癌,是活活饿死的,水稻最后救不了他的命。不知道为什么,我写了几章,就是写不好,写不出我要的那种感觉。

父亲感叹他的一生时,写了一大段自己的简历:“1971年修筑溜心坝垸,1972年抗旱保收,1974年开垦棉花基地,1975年修烂泥湖,1976年修乔口防洪闸。”他还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错误缺点是多,只是今生所为,并非来生重作,愿恨生不恨死,求各有恨于我者原谅,让我笑别”。父亲在被病魔折腾得只剩下五六十斤时,竟然用“笑别”作了人生的告别语。

在他感觉自己医治无望的时候,家里来电话,说父亲在家不肯打针了,将欠的零碎账还了,要交的党费给交了,写悼词要使用的个人履历写清楚了,他死后谁当丧事主管、最多用好多钱等等都弄清了说明了,他就在菜园子里、竹林子里、楼上楼下转悠。癌已堵住了食道,吃不下东西,就这样等死。他的从容,让家里的人有些怕。我赶回家,对他说,收拾几件衣物,随我到医院吧。他说,还有什么意义呢你觉得?我说,不能够就这样啊,离那天还早,应该不会有事的,要相信科学。没想到他居然同意了。我安排他在中医院住了十多天。有一天傍晚,他说,我可以吃一点东西了。那神态,特别开心。还反复问我,你说会不会诊断错,莫又不是癌?不要以为大医院就不搞错,要不要再照个片子看看?我不敢和他讨论,赶紧回家熬了绿豆汁送过来,还买了一个小播放机,和他最喜欢听的花鼓戏磁带。等我赶过去时,他眼里写满绝望,叹道,没有意义了,又水都喝不进去了。医院方面说,这样住也不是办法,带点药回家打吧。父亲也再三这么说。我就安排他打道回府,我知道这一回去意味着什么,但我能够做什么?

父亲后来说,你以为我想去医院啊,我想着要给你面子,不然,人家以为你没尽力,你不知道,我怕这口气不得断,好几次想自己找根绳子解决算了,又真的怕别人议论,你们以后做不起人。我看着打不进药水的他渴望长久睡去的样子,哭了。父亲看着我,眼光很柔和很平静,第一次用最慈祥的语气说,你们都尽力了,我没有什么不满意了,我把所有病都带走了,你们好好过。

村里要修村志,是多好的事。可我真的说不好我的父亲。我也真的不知道要给他写一个怎样的小传。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对于他的后人,可能是神一样的存在,但对于一个村庄,就像一棵树、一兜草、一株水稻一样,平淡无奇。也许,就是许许多多生生不息的平淡无奇的生命,让一个村庄生动起来。


关于我们  |  广告业务  |  诚聘  |  合作伙伴  |  网上投稿  |  联系我们 版权所有:《新湘评论》杂志社 未经授权禁止复制或建立镜像
杂志社咨询电话:0731-81127526(传真)
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731-81125971 举报邮箱地址:xxpl1919@163.com
湘ICP备15001833号 公安机关备案号:43010202000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