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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草原畅想

作者:梁衡 来源:2024年第13期 发布日期:2024年07月24日 05时51分02秒 编辑:陈家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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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以稀为贵,景以奇为绝。想不到一个平常的日子,我在包头市遇到了一个极不平常的奇绝之景。

包头因为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建成包钢而号称钢城,一个300万人口的重工业城市,居然在市中心留有一块10680亩的原始草原。啊,请注意,是城中间的一块草原。我估计这在全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就是在全世界恐怕也是唯一的奇观。凡物之反差都可能产生奇幻之美。当年我听说德国柏林的城中有一大片森林,不敢相信。当飞机落地,乘车进入市区后,真的在森林中穿行。有一个汽车牌子就叫“城市猎人”。这是冰冷的水泥与绿色生命的反差。贵州是典型的石灰岩喀斯特地貌,存不住半点雨水,被称为“石漠化”。但是,当地人说在普定县有一个万亩大草原,我不敢相信。当我驱车从县城出发绕过一座座灰色的寸草不生的喀斯特小山,直到盘上海拔1600米的猴场乡时,我惊呆了。眼前出现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草深齐腰,绿浪翻滚。他们骄傲地称为“云中草原”。这是死亡之灰石与生命之绿草的反差。如果不是偶然的相遇,到哪里去寻找这种巨大的惊奇之美呢?

凡奇迹的形成总有偶然因素。贵州的喀斯特草原是大自然的偶然,那里山高人稀,没有人为的破坏。长年累月,大风吹尘为土,飞鸟落籽生草,渐成草原。而包头的城中草原则是人为的偶然。新中国成立之初,请苏联专家为我们设计这座城市,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三个城区遥相呼应却互不相连,中间空出了一片茫茫的荒原,工作生活很不方便。但后来随着人口的增加,环境的恶化,这些荒地倒成了一副舒缓城市发展困境的清凉剂。感谢历任的地方官员们心有定力,思有远见,没有见财起意,去卖地求富;也没有好大喜功,去贪阔求洋。而是抓住当年“老大哥”偶然留下的这个尾巴,顺应时势巧发展,锲而不舍地做文章。俗话说“天上掉下烙饼”,若非天意,怎么会有这一万亩肥嫩的草地掉在这一堆钢铁厂、水泥楼和嘈杂的人群中间呢?他们以一种宗教式的虔诚,敬畏这个上天的赐予;以对社会和自然规律的尊重,看懂了这块草原的价值,冷静地维护着她的尊严。其间有各种冲击和诱惑,有1958年大跃进的头脑发热,有“文革”之乱,有前几年的开发热、卖地潮。但任凭东西南北风,这些西北汉子张开身上的老羊皮袄把这一片软软的草原搂在怀里。这是一块“和氏璧”啊,既不敢切割,更不能轻抛,耐心等待,总会有一天大放异彩。这是一场马拉松式的保卫战。暗中角力,目标不变,一步一步连续奋斗了40年。1985年、1994年市政府两次通过决议保留绿地,到2014年更是上升到地方人大立法,正式提出“城中草原”这个新概念,并通过保护条例。

恩格斯曾公开警告人类:“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几十年来我们干的这种进攻自然,又反被自然报复的傻事不知有多少。而今天我从另一个角度,在包头看到了恩格斯所预言的典型:当我们恭敬地向自然做出让步时,大自然就慷慨地回赠了我们一万亩草原!在寸土寸金的市区,在机声隆隆的钢城,这是一块无价之宝啊。

站在观景台上,我遥望这万亩草原,正一汪绿海,风过草面,层层起浪;杂花生树,水流潺潺。而绿海之岸则是鳞次栉比的楼房。住户推开窗户或登上阳台就可以看到茫茫的草原,这是在呼伦贝尔,在锡林郭勒,或者新疆的天山牧场才能看到的宏大场景啊。陈毅曾说“愿做桂林人,不愿做神仙”,今我借其言:“愿做包头人,不愿做神仙!”如今每逢节假日人头攒动,都不知道该去何处安放这颗烦躁的心。现在我要大声地告诉朋友们,来这里吧,这里有一块净土,有一片城中草原,一块离城市、离铁路干线最近的诗意的远方。

但爱之愈深,求之愈严。现在的人们已不是50年前的人们,现在的草原也不是50年前的那个草原。旅游、观赏、休闲、放飞心情的意义早已大过放马、牧羊。这块“卞和之玉”还有待细细地加工雕琢。草种尚需改良,要有齐腰之深,风吹草低见牛羊;水系尚待完善,要湿地见水,旱地见干;要引来几匹“汗血宝马”,“鬃红风吹火,蹄轻翻细尘”;要有羊群,引进澳洲良种,像草地滚过雪白的毛团;还要有野生动物:草原兔、草原狐、梅花鹿等。要有白色的蒙古包、淡淡的炊烟和反复播放的牧歌、蒙古长调。要有半个世纪前的美景,“晨风吹动着草浪,羊儿低吻着草香”。这么说着我自己倒先醉了,那时我正在这一带工作,初入社会,生活虽苦,却是一个活在美丽风光中的神仙。当然还要现代一些、人性化一些。草原上还可以星星点点,布置几座穹庐式的不许动明火的酒吧、奶茶座、多功能厅。要修上木栈道,不得直接践踏草场。为保护环境量,要限制人流量。我们不是常羡慕人家维也纳的森林音乐会吗?请外国人来和我们一起开草原音乐会,让蒙古长调带着草香飘上夜空,飞到天外。如逢节日之夜,环草海之岸的城市阳台上都亮起蜡烛,万人合唱一首《天边》,那该是怎样的浪漫?我在羊城广州的越秀公园里造访过《花城》杂志社竹影摇曳的茶室,居然有外国领事馆去预约,举办洽谈会、生日宴。可见景虽天成,事在人为。包头向称“鹿城”,诗经上的“呦呦鹿鸣”说的就是这里。我向主人自告奋勇南北牵线,到时南有羊城,北有鹿城,南北呼应,其乐融融。主人答:诚美好之有愿景,留得草原在,不怕事不成!

那天,主客在城中草原边徘徊留恋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月出于钢城之上。夜色中草海成了一座美丽的港湾,早已分不清是天上还是地上,是星光还是灯光。我突然想起那首经典老歌《草原夜色美》,更何况这又是一个身处城中,百万人怀抱中的夜色草原?我依依不舍地离开她,如曹植之告别洛神,“背下陵高,足往神留”。

回到住地仍不能释怀,又在灯下涂了一首小诗:

从来城市满为患,车马往来闹声喧。

忽有草原城中降,绿浪涌过人心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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