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喜灯

看灯，最好去革命老区江西宁都。一到节庆，一有喜事，宁都的寻常百姓就要玩灯。什么桥帮灯、妆古史灯、割鸡担灯、教花灯、茶篮灯、灶头灯、搬马灯、竹马灯、蚌壳灯、鲤鱼灯、狮子灯、龙灯，应有尽有。以灯报喜，以灯喜庆，是宁都人民生活的日常、日常的生活，是宁都市井和宁都世情最为常见、最为喜庆、最具风情的一部分。

在宁都做客时，正好赶上桥头乡江背村的曾姓人家添了一对龙凤胎，看到了宁都曾家的亲戚朋友都来贺喜的喜灯。

跟随曾家娘舅的喜灯，我们一路来到了江背村。

江背村上了年纪，据说有1000岁。1000年的岁月，1000年的沧桑，1000的轮回，生生不息的江背人，成了江背村山的一部分、水的一部分、神的一部分、魂的一部分。

一条比曾家先祖更早来到江背的小溪蜿蜒穿过小村中心，把村庄、田园、山峦一分为二。小溪是血脉，山峦是头颅，田园是身板，村庄就是心脏。四周环列的山峦既不挺拔、巍峨，也不陡峭、奇崛，而是很舒缓、有韵致，起伏的弧度和连绵的弧线，都是画布一样铺陈上去又铺陈下来的，开开阔阔，大大方方，而又韵味无穷。山势走过的模样，就像狼毫拖过的模样。狼毫收笔处是一大片平缓整齐的田园，狼毫下滑处是一大片缓冲的耕地，而狼毫的落笔处则是各种各样的山峰山头和山尖。绿，是江背最基本、最耀眼的底色。正在由青转黄的稻谷，像是一片绿色里满地散落的细碎黄金。400多户人家，以曾家宗祠为核心，星罗棋布地散开，或如一丛篁竹群居，或如一棵樟木独处。安闲，安详，安静。

曾家宗祠就在小溪的旁边肃立着。晚霞染过的红色、白云染过的白色、炊烟染过的灰色、稻谷染过的黄色和时光染过的青色，有序相间地呈现在曾家宗祠的墙上，像是某个画师的精心布展。古老的青砖马头墙镌刻着客家迁徙的密码。门楣上“颍川世第”的牌匾，静诉江背千年的沧桑。旁边的进士亭里，仿佛还有一个进士、一卷书香。为感恩母亲而修建的慈恩阁，更是承载着一个遥远的母慈子孝的故事，传承着曾氏血脉的千年祖训，让母爱变成一座丰碑，让孝心变成一阕楼阁。屋顶的那个心型楼阁，是一颗代表着曾家后人心意的心，代表着天下母爱的心，是装得下天地一切的心。慈恩阁后面，那7棵枝繁叶茂的古樟树，以地老天荒的忠诚和坚贞，见证着这颗心，守护着这颗心。

添丁的曾家，就是当年修建慈恩阁的后人。他家的老大是个儿子，已上小学一年级了。本想再要个女儿，来个儿女双全。不想，却来了一龙一凤，龙凤呈祥，这实在让他喜出望外。一个家族都为他高兴，整个江背都为他祝福。所以，儿子满月，他就备好了满月酒吃满月宴，江背就有了这场满月灯。

当曾家忙着杀猪宰羊、杀鸡宰鸭，准备喜宴时，各路亲朋的喜灯，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成了江背山水画里更美的风俗画。一条条长长的龙灯、一艘艘摇橹的船灯、一头头昂首的马灯、一栋栋高大的妆古史灯，还有一张张嘴的蚌壳灯和一篮篮采茶的茶篮灯、一尾尾摇头晃脑的鲤鱼灯，在锣鼓、唢呐的伴唱下，花枝招展地招摇过市。这样的时候，没有一盏灯是朴素的，都上了浓艳的彩妆，描了浓艳的眉眼，画了浓艳的图案，都打扮得花花绿绿的、五彩斑斓的，远远地就能让人看见。也没有一盏灯是低调的，都是锣鼓喧天地开道。那些走过的山水田园和村庄，都被花灯点染得更加明媚。

每路的喜灯一到，主人家震耳欲聋的火铳和鞭炮就会响起，喜庆盈盈的喜茶、喜蛋和喜糖就会奉上，喜灯就会热热闹闹地在院子里舞上一阵子，耍上一阵子，祝贺主人喜得贵子、人丁兴旺，祝福主人多子多福、家大业大。酒足饭饱后，各路喜灯就会排成一条长龙，从曾家院子出发，游灯。

游灯的目的，一是将喜事告知天下，二是让喜事大家分享，三是让喜气大家均沾。

游灯的首站是曾家宗祠。宗祠里装着曾家共同的祖先、共同的血脉、共同的记忆。来祠堂游灯，是要告慰祖先，感恩祖先。他们要以这种特别的方式告慰祖先，他们这个曾家一脉是人丁兴旺、人寿年丰、人杰地灵。他们没有辜负祖先。

游灯的第二站是江背村所属的桥头乡乡场。那里是桥头乡的中心，人多，热闹，他们再去添些热闹，他们要做热闹的主角和中心。

果然，当他们喜庆的锣鼓一响，全乡场的人都来看他们的热闹，来沾他们的喜气了。整个乡场，都是密密麻麻、水泄不通的看灯人。走在最前面的举着五六把万民伞，伞上面写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儿孙满堂”。而各种花灯上则画着“喜上眉梢”“天女散花”“八仙过海”等各种吉祥的图案，写着“福”“禄”“寿”“喜”等各种吉祥的字符。龙灯是灯的王者，每一条龙灯都气势宏大、气宇轩昂、气度非凡，每一条龙灯都让人想起龙腾盛世、龙马精神、龙凤呈祥。一开一合的蚌壳灯里，你会看到一个个妖娆的蚌壳姑娘笑靥迷人。在一摇一晃的船灯里，你会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书童在同窗共读。高高举着的鲤鱼灯，鲤鱼的大摇大摆，似乎昭示人们鲤鱼正在跃龙门、年年有余又有剩。高头大马的马灯，匹匹都是骏马，匹匹虎虎生风，匹匹跃马扬鞭，匹匹马到成功。

在所有的喜灯里，妆古史灯较大。因为灯里妆扮着各种历史事件、民间故事和美好人物，满含着民间祈愿和意愿。祈愿大，灯就大。意愿多，灯就多。灯里坐着天官，就会天官赐福；灯里坐着观音，就有观音送子；灯里坐着八仙，就能各显神通。而所有的灯里，只有茶篮灯是游完灯后要停下来，边唱边舞。女人莲花碎步，碎步若水流云；男人马踏飞燕，飞燕自由舒展。女人的腰肢如风摆杨柳，男人的眉眼如打雷闪电。满山茶园的茶绿和茶香，也就在茶篮灯里弥漫飘香。这一路游行的喜灯里，弥漫飘香的何止是茶篮灯的茶山茶绿和茶香，还有整个乡村的稻浪、麦香和瓜果，整个乡间的丰收、喜悦和欢乐。与灯同行的乡亲们，就是要把这乡村的丰饶和喜悦带给大家，把乡间的吉祥和幸福送给大家。自然而然，临街所有的店铺都会点燃鞭炮迎接喜灯和美好，感谢乡亲和乡民。这是善与善的互相报答，是美与美的互相感恩。

不要以为他们只在白天游灯，夜晚降临时，他们还会再在江背村里游灯。而夜晚的灯，更加丰富多彩，更加斑斓多姿。除了白天的龙灯、船灯、马灯、蚌壳灯、鲤鱼灯、菜篮灯、割鸡担灯，还有夜晚才出来的桥帮灯、灶头灯、兔子灯和扛灯。夜晚才出来的这几种灯，除了刚刚添了龙凤胎人家的灯，还有其他添丁人家的灯，凡是今年添丁的人家，都会做一排灯来巡游，那是感谢灯、庆祝灯和祝福灯。桥帮灯是10盏四四方方的灯笼整齐地摆放在一根四四方方的横梁上的灯，由两人一头一尾扛在肩上走。灶头灯是由10盏、8盏长柱型的灯吊在一根长棍上，由一个人提着走。兔子灯是3个并列的兔子头组成的灯，中间大的兔子抱着两只小的兔子，大的代表母亲，小的代表孩子，意为母子团圆。所有的灯里都点有蜡烛，灯火通明，意为万家灯火、人丁兴旺。

夜晚的游灯真是辉煌啊！巡游到哪，光亮到哪。巡游到你家，你家人丁兴旺。巡游到我家，我家多子多福。巡游到村巷，村巷烟火鼎盛。巡游到田间，田间庄稼茁壮。巡游到山野，山野草木茂盛。巡游到水边，水边鱼肥蟹美。一个曾家的灯火，就是这样点亮了万家灯火；一个曾家的欢乐，就这样变成了整个山乡的欢乐。灯火璀璨的曾家，是灯火璀璨的民间。灯火璀璨的江背，是灯火璀璨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