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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共湖南省委《新湘评论》杂志社主办

长歌当“呼”
——人生散记之一

作者:卞毓方 来源:2025年第22期 发布日期:2025年11月16日 08时15分00秒 编辑:杜庭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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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阳为天,浊阴为地;人之初诞,先呼吸而后发声。

接纳,是生命的第一吸;吐出,是灵魂的第一呼。若以汉字象形之意比之,吸如撇,呼如捺,一撇一捺,构成甲骨文的“人”字,形如侧面垂臂而立之人。《列子·黄帝》释曰:“有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趣者,谓之人。”尔后迭经金文、小篆、隶书,演变至楷书,写成“人”,状如跨步行走。

我在幼年,赶上末班私塾,得以接触古文。经年诵读,识得汉语之简洁瑰美。《诗经》之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虽似懂非懂,却能琅琅上口,掩卷之后,齿颊余香。唐诗宋词,乃文字化的笙歌管弦,随吟咏起伏而击节赞叹,其音韵之美,入骨三分。即使通俗小说《聊斋》,开卷即惊,言简意赅,字字入脑。如:“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数语之间,情境毕现。

大学误入外文系,专攻日语,乃命运之播弄。深入学习后方觉:文字之形制,日文袭汉而远逊于汉;结构繁复,文句常有床上安床,屋上架屋之累赘。两国关系更添疏离,近之不得,远之抱憾。

1977年秋,我进入中共湖南省委《新湘评论》杂志社编辑部,算是重拾中文。1979年考入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新闻系国际班,又重修日文。此后20载,常在两种文字中纠结折腾。中文,是我心之所属;然因非科班,也无出色业绩,爱之不甚自信。日文,则欲抱而不能,因岗位所限,难施身手。徘徊反复,蹉跎不前,直到1994年10月,在济南舜耕山庄,偶然读到余光中先生散文集《听听那冷雨》,惊为天籁,如拨云见日,彻悟心窍。

书中写道:“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淅沥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视觉上的这种美感,岂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满足?翻开一部《辞源》或《辞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便悉在望中。美丽的霜雪云霞,骇人的雷电霹雳,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气象台百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解的百科全书。”

余先生将汉字的视觉美、象征力与文化磁性发挥至极致,激起我创作的冲动。那一刻,我恍然顿悟:散文,原来可以这样写!

余氏文章,汲古酿今,以赋为经络,散体为血脉。诸如《听听那冷雨》《登楼赋》《逍遥游》《丹佛城》《九张床》,皆辞采斐然、文气贯通。我翻来覆去地读,如王蒙所言:“拼命读一个作家,读上一星期而不倦,则此人必为大家。”

然而,更动人的是阅读中生出的幻觉——

初读,如遇故人,仿佛先生正是我旧时塾师,伴我雕章琢句,刻意求工;

再读,不见其人,惟余我,徘徊于字里行间,沉醉而不知归返;

三读,连文章亦不见,只见一串脚印,深深浅浅,从天外逶迤而来,又逶迤而去;

更读,连脚印亦无,唯有天籁,无形无影,有声有韵,绕梁不绝。

呼吸,看似无形无声,却暗合热血奔流之节律。试想你从噩梦中惊醒,或由高原返平地之瞬,贪婪吸入那一大口富氧的空气——你便知:呼吸,是灵魂最原始的搏动。

正是有了这些觉悟,让我下定决心,改换赛道,余生以散文为志。然非一味模仿余光中。余先生高妙,在语言的弹性、密度与质地。他的名言“把中国文字压缩、捶扁、拉长、磨利,把它拆开又拼拢,折来且叠去”,甚合我心。说到题材,却略显局限。而我之所图,则在“破体”与“风格”。

所谓“破体”,即将小说的情节布局、影视的画面感、政论的锋芒灌注于散文;

所谓“风格”,即汇聚记者之敏锐、学者之识见、诗人之热情于一炉。

我曾在一篇短文中直抒胸臆:“文化也者,先‘文’后‘化’,亦‘文’亦‘化’,全身心与文俱化。一笔在手,犹如乾坤圈在握。唯觉文能补气,文能丰神,文能御侮,文能敌贼,而不复忧虑其他、顾忌其他、等待其他。”

初啼之作,是《文天祥千秋祭》。开篇曰:

“怦然令我心跳的,是他已活了760岁。7个多世纪,一个不朽的生命,从南宋跨元、明、清、民国昂昂而来,并将踏着无穷的岁月凛凛而去。他生于公元1236年。当他生时,‘直把杭州作汴州’的临安朝廷,已经危在旦夕,人们指望他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然而,毕竟‘独柱擎天力弗支’,终其一生,他没能,也无法延续赵宋王朝的社稷。他就在47岁那年化作啼鹃去了。当他死时,不,当他走向永生,九州百姓的精神疆域,陡地竖起了又一根立柱,虽共工也触不倒的擎天玉柱。”

结尾曰:

“民族精魂在历史发展的紧要关头,常常要推出一些人来为社会立言。有时它是借屈原之口朗吟‘哀民生之多艰’,有时它是借霍去病之口朗吟‘匈奴不灭,无以家为也!’这一次,便是借文天祥之口朗吟《正气歌》。歌之临空,则化为虹霓;歌之坠地,则凝作金石。五岳千山因了这支歌,而更增其高;北斗七星因了这支歌,而益显其明;前朝仁人因了这支歌,而大放光彩;后代志士因了这支歌,而脊梁愈挺。”

此文初投数刊,皆石沉大海。被采用、转载、入选教材,已是多年之后。人有命运,文章亦然。我曾自信地对友人说:“它终会成为范文。”自信之由,不惟是文天祥的历史高度,更是我自身文字中,那一声穿云裂石的“呼”。

这一呼,是对庸常哲学的否定,是对崇高信仰的礼赞,是对散文可能性的奔赴与召唤。

稍后,我在《十月》杂志开辟“长歌当啸”专栏,说白了,便是“长歌当呼”。

倘若你读到这里,请珍重你灵魂中的那一口“呼”,犹如珍重生命本身与宇宙的契约。

当你为情绪所困,为生计所迫,为俗务所缠,不妨停下脚步,平息心潮,深吸一口气——然后,呼。

这一呼,就是情感的吐纳,文学的力量,定能让你看见崭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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